2015年6月6日 星期六

Superman

96.10
上病房的一個多星期,天天,幾乎是天天,只要一閒下腦袋,就忍不住地嘆氣:

我覺得自己很爛。
很爛。
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
為了一份住院日誌,搞了兩個晚上沒睡;為了開藥單,反反覆覆弄了三小時。
病人沒看成,刀沒跟好,報告沒做完。

很爛。



然後終於有時間,我總下好大一番決心,將病人一一個個叫起來沖洗、看傷口、問診,然後在主治醫師巡房時,交出一份看起來不怎麼混的每日住院摘要,可其實誰是誰、要怎樣,我無法回答出比病例更完整的資訊。

"現在的我,要做一件事只有一個原因,就是怕做不好被罵。"我這麼跟YOYO說。

通宵寫報告,因為怕被電。
沖洗看病人,因為怕被盯。
學習Key電腦,因為怕被念。
我把事情做了,只為一個原因,因為害怕被罵被責怪被背後說閒話。
我到底在做什麼?

前一陣子,士氣低迷極了。
網誌被傳開的事,讓我無言以對,好像又要重新遇見每個人,猜測他相信我幾分,然後又該怎樣的面貌回應。而學長說有個病人跟他抱怨我態度囂張,又不知道哪來的BBS討論,似乎影射我匆匆看病人,跟病人解釋藥名錯誤(我必須說,那個人真的不是我,我沒那種拔牙快的本事)。

很鳥。
對於一再出錯,無法好好解決困境的自己,感覺非常鳥。

然後一切到星期二的夜晚降到谷底,我照顧的病人,在拔完吸血管之後的第二天,傷口大出血。
我真的感到焦躁了。反覆確認拔除的每個過程,好像有錯誤,可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,直覺自己像Grey's anatomy裡,Meredith懷疑自己手套破,尖銳指甲戳破病人心臟的恐慌。

是拔得太快,減壓不夠,還是吸血管無功能造成的?

學長見我坐立難安的樣子,安慰著說這種事常發生,和技巧細緻無正向關係,但我衝口一句話:
"我只知道去年七八九月,全口外只有一個病人死亡,而就是我的病人。
我不要,絕對不要再承受一次有人在我手中死掉的感覺。"

本來以為已經淡忘的記憶,一下子才知道內心是如何的恐懼反感

學長聽了直說:
"原來那是你的病人,我們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。""

"你說要如何將一個重度全身性感染、敗血病的病人就救回來嗎"我苦笑答道。

"是壓。"學長說。

"這代價可真高"我小聲說著。


那個伯伯過世時,我沒有留一滴淚,只是默默的,將學長交代給我的工作,不停做,反覆做,做到好,直弄到凌晨四點,自己都為周圍的寒意毛骨悚然為止。
當發出病危通知時家屬並沒太大的訝異,因為之前我不停的去看病人,要他開完刀別說話、別亂咳,否則會感染。伯伯很倔強,家屬亦拿他沒轍。我也不知道是好運還怎的,沒有責任。

雖然那時跟別人提起時,有一點激動,但始終沒滴下淚來。
死亡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?

星期一一早,我趕忙報Post-op,因為主任掛急診,會議匆匆結束。
當我去探望他時,有種奇妙的感覺,那個已經不時平時遇見的,令人既尊敬又害怕的主任了,他只是平凡的六十幾歲老人,一樣有疾病,一樣有痛苦,一樣有畏懼。
主任倒下,所有人才驚覺他肩頭上的擔子有多麼沉重,一下子大家慌了,沒人敢輕易接下他的重任。
我想著:為什麼會有人願意這樣呢?
承擔別人的生命,承擔所有人的期望,為什麼呢?

以前我很崇拜這些老師們,因為他們帶給我一些信仰,認定自己是可以幫助人的。
可當我真正進入這裡,卻很怕面對那些真正病痛、心理生理不適的人,因為,我無法給他們更多。沒有辦法給予同情與愛心,可醫術又爛得不成樣,然後我為了改變別人對我的想法、符合他們的期望,疲於奔命。讓自己很IN,埋首做雜事、正事,接受一件件難堪或真實,光輝或假象。

然後最終,我呈現的是雙手一攤,無奈道:
"要做好所有事,你殺了我還比較快"
有時候,實在很想揍這樣一個消極的自己。

我對以前的想法很模糊,只記得決定要再申請口外訓練時,學長跟我說的一番話,意思是事情多不是問題,我要應付的事別人的眼光,還有差別待遇,工作上的壓力,有時真的會讓人嚇到皮皮剉。

沒有這麼容易的。


是阿,沒有這麼容易的。
我現在知道了。


可如今真正讓我害怕的,是已經沒有自己了。
太常令人無力。
我往往在終於下班的路上,緊握著拳頭,直覺內心隱隱翻覆著大哭一場的衝動。

找不到自己。
我沒有真正想關心的人,總是用一千零一個面孔和人接觸。
害怕人群,所以板著面孔,終於放鬆點有了情緒與談笑,事後又總怪自己放肆。
然後,我會衝進推拿店裡,像躲著什麼,之後會在夜裡流浪,想嗅著完全超脫我現在環境的空氣。

終於結束的這星期,太多事,難消化。
我一頭衝進百貨公司,幾近瘋狂的Shopping,書、影集、CD、衣服。然後這樣一點一滴的抓著,像是想起以前的自己,那個活動辦不完、玩社團、搞音樂、瘋電影,看建築,去旅行,每一個追逐著美麗與品味的自己。
我是如此自豪著那個聰明又才華洋溢的人呢?
真的很奇妙,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如此的自傲又自卑?

今天和小寶討論到一齣日劇"白夜行",這是一齣灰暗、充滿人性醜惡的劇碼,可當我說到那個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主角時,我是這樣欣羨的說著:
其實我能理解女主角的心情,她是犧牲了多少自我,跨越怎樣的外在困苦,才能到達境地的,怎麼可以因為一點事就放棄自己與他的未來幸福呢?
即使必須殺人,必須抹滅更多的良心,也決計不能放棄的。

然後對照曾經毅然決然,曾經認為無法翻身的過去自己。
現在的我居然毫不專注。
那之前的眼淚、失意,都是空白的嗎?

而剛剛,一個許久不見的朋友,問起我關於見到連加恩的感覺,我出意料的打下這段話:
"我見到了他,覺得他沒有比我多更多。
力氣沒比我大多少,醫術知識各有領域,我覺得,他也只是個平凡人罷了。"

那曾經崇拜的是什麼呢?
醫生的熱血,對我來說,現在已很難感受到,即使想走國際醫療服務,可要我真細想,還真說不出除了"人總要有所奉獻"以外的所以然來。

真正缺乏的,是什麼?

前幾天,和學姊去看一個照會,那是個躺在內科加護病房進一個月的老人家,主訴是下巴脫臼。
那個老人家完全就是躺在病床上,身上插滿管子。當我看著他一隻腳光著,套著一半的襪子,因而想動手幫他穿好時,赫然發現他乾扁的腳背上,也插著一只靜脈針,忍不住惻然。
而學姊用手抵著他下巴,試著托回去時,老人家虛弱的奮力抵抗,即便我們怎麼安撫、說明,他都像是聽不到了,只是脖子僵直著、雙手緊縮著。

他眼睛也睜不開了,但是在流淚。

我無法做比壓住他更多的,終於導回下巴後,我趁沒人看見時,偷偷幫他擦了眼淚,心底暖暖的,像是終於感到自己有溫度。

然後我終於明白這陣子的低潮,是源自於一種茫然:
我期待自己擁有那種"為了最重要的東西,不惜犧牲一切"的專注,可又揮不去那個"走向冷血、沒有自我個性情緒"的厭惡。

缺乏了信念。
當不成英雄。


於是我又感到自己的拳頭,握得緊緊的。
無法真的愛一個人,無法憎恨任一個對象,在每個恐懼無奈憤怒無力的矛頭,最後都指向我自己。


It's not easy.....

To be me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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