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6月6日 星期六

換場

"我真的,好想當個好醫生。
真的,好想符合每個老師對我的期待,精準無誤的報Post-OP。

真的,好想跟一起工作的人,輕鬆談笑,相處愉快,不給人帶來麻煩,做好所有本分的事情。
我沒辦法說出那種認真,幾乎快變成現在的生命裡,唯一且最重要的事。"
出自舊文章裡抓到一段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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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天和一些人分享了一個故事,剛好有提到過去住院醫師生涯。

講完,陳醫師問了一個問題:
" 你在受訓過程中,曾經想過自己會過勞死嗎?"

我的回答真的很真,有點太真實了,我說:
"沒有耶,那個時候容不得我去想這個。
因為病人就在你面前,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實際的,
你不做就沒人做,就是想盡辦法消化掉。"

後來覺得自己超白癡,幹嘛講來嚇小孩(醫學生),以後就沒人要走外科啦。

不過深究的原因有很多,其中一個是我前面有一個一邊懷孕一邊在開刀房站整天,下刀還要去看照會處理兩人份總醫師工作的學姊。
我哪有資格想過勞什麼鬼的啊 #$%^@.....

倒是今天聽到很好笑的事。
早上剛好回科內,跟祕書聊起,結果秘書說我曾經也締造一個傳說。

某天早上清潔的阿桑七點半碰到秘書,就隨口聊幾句,然後就講了:
你們科那個女醫師是怎麼回事啊?
我清晨五點多才看到她離開辦公室,而且連續四五天都這樣,在那邊作模型、打病歷,怎麼會有人這樣啊?

我聽了還一時反應不過來,旁邊人笑翻才知道原來在講我 Orz..
坦白說,那時候我真的常常睡醫院,好一陣子根本就是半夜打病歷,不行了就趴在護理站瞇一下,然後大夜護士都會看不下去叫我去值班室睡覺。

好險我沒被偷拍,不然現在這個環境鐵定被放上網,被砲轟這個醫師成何體統,上班時間睡覺(明明半夜我早該下班了)。

口外的故事真的好多啊,我到底是怎麼度過的(搔頭)。
放上R1時寫的網誌文章,我很喜歡這篇,所以放很多次,管它我現在就是想分享。

原來,我已經活在曾經以為到不了的未來 : 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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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7.02   R1 於13EN病房

在護理站的電腦前開Order,阿長突然晃過來說:
"你看亦倫,不管怎麼樣,她永遠都是這個表情。"

我抬頭看她一眼:
"你說我嗎?"
"是呀,我一直都是面無表情,從小就這樣。"


阿長回:
"對呀,我看你不管是多忙多累,都不會說什麼,就這個表情再繼續做事。"

我微笑了,離開。


我並不是很愛笑的女生。
相對的,從以前就很多人說猜不透我在想什麼,心情好不好。
因為我總是一號表情,情緒好或糟,說話也是同個語氣。
很多時候,會自動的安靜、想事情,置身事外。


其實我沒表情,是因為不知道該給什麼樣的表情。
就如同我和不熟悉的人事,一碰撞,會很自然會支唔,然後沉默。不然就是丟一句最不切中重點,卻打從心底為對方著想,可每每都被誤會的話語。

我對溝通這件事很沒信心。
說再多,感動再多。
可我總覺得關係還是會回到原點,最初對一個人的印象或成見。

所以,我就不說了。

翻看病人的病史,96年12月...97年1月.....
明明也才兩三個月前的事,卻覺好遙遠。

那時候在門診,我每天工作得好開心,很拼命的接Case,很認真的拔牙,寫一大堆Paper work,即使在診間被VS大吼,我還是滿心歡喜的當住院醫師,並且自己承諾一定要好再更好,成為自己的一百分。
當時我開始相信,環境和我是會磨合的,有一天,會超脫所有的挫折與壓力而前進著。

為什麼現在不一樣了呢?

今天過得很鳥。
而我恍神的情形愈來愈嚴重,自己都覺得該去看著腦神經內科。工作上覺得沒有問題,一再確認過的,結果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。

而我總是在嘆息。
垂頭喪氣到終於把急診事件搞定後,Intern學弟特意走到我前頭來,給一個打氣的表情。

我想全世界都可以感受到我有多悶多無力。

是呀,其實我真的想把每一個病人都好好照顧起,太難的我不會,所以從最簡單的Paper work,照護學習。
但是好多好雜的事情,很想符合每個人的期待,在他們開口之前,就將事情全作好準備好。

可,我作不到。

昨晚接完急診,半夜兩點半,一回病房,一個癌末的病人就坐在Station等我。

"伯伯說他胃痛。"護士扮鬼臉跟我說,然後就逃離現場。
我對自己苦笑。

「胃痛。」

這個伯伯幾乎我每次看他,必定要抱怨這個。
都開到沒藥了,還能怎麼辦?

我拿起藥典,很認真的一個一個藥過濾。
Pantoloc 已經一天一顆了。Nieliun 一天一顆。一個T開頭的,學長晚上才開給他。Defense,和他現在吃的藥會交互作用。

默。

"伯伯,你現在胃藥已經全部給你了,如果沒用,等下我加開的藥,可能也還是沒用。"我對他說。
他沒什麼反應,坐在護理站前等我。

我突然發現這是第一次只有我跟他的對話。

之前每次去他的Bedside,一靠近,他就抱怨嘔吐、胃痛、頭痛、呼吸困難.....,然後他老婆就說給他多少東西吃,何時化療,今天藥有沒有效。
話都是他們在說,我只能附和。
有幾次,我聽不懂伯伯說什麼,還被他罵胡塗,浪費時間。
所以後來就他們要什麼我就給他們什麼,如此而已。

而現在只有他一個人,和我。
他發呆,垂頭喪氣,希望能多一點什麼。
而在我眼中,他是個生命到盡頭的人,我不知道能給他什麼了。

然後兩個人都覺得很詭異。


我的年齡到他的一半不到,可是卻可以認定他的一生大概多久會結束,還有,以醫療來說,好像沒什麼辦法了。

"阿伯,胃藥都開給你了,如果沒用,那我等下加開的藥可能也沒效果。"我再次說。
其實一整個空虛。
到我都不知道能說些什麼,迎上他滿滿其實是絕望的期待,然後彼此沉默詭異到我甚至想拍拍他肩膀說"保重一點",來讓場面好看。

可我只是無言地繼續做事,他也無聲走回病房。


想起前一刻才跟學弟說:這個病人可能要Sign DNR了。
現在DNR這個字眼,對我而言已經沒有感覺,就跟一般文件沒什麼兩樣。
關於死亡,我也覺得很抱歉,但除了抱歉,其實也就這樣,只能等著發生。


終究還是不甘心啊。
後來又沒睡到覺,跑去花很多時間重打他的出院病摘,一份簡易版,一份詳盡版,結果我遲到進手術室,錯過一個急診。

而他要轉安寧病房了。


今天真的很鳥。
我整個人緊繃著,沮喪到說不出話。
想解釋,又一邊放棄溝通。
總覺得自己被打死好多遍,呈現行屍走肉的狀態。

然後才驚覺,已經好一陣子都是這樣了。
面無表情,無言以對。
再多一點,我大概就要崩潰,逃離這個環境。

心裡一邊想,一邊要自己鎮靜再去撞擊令自己無力的狀況。
「情緒是現在最不需要的東西」我跟自己說。一邊聽著學姐說自己以前是怎麼處理事情的。

可是悶了好久好久。
說到不知道該說什麼,然後無力無力再無力。

我真的,好想當個好醫生。
真的,好想符合每個老師對我的期待,精準無誤的報Post-OP。

真的,好想跟一起工作的人,輕鬆談笑,相處愉快,不給人帶來麻煩,做好所有本分的事情。

我沒辦法說出那種認真,幾乎快變成現在的生命裡,唯一且最重要的事。
所以我盡量有勇氣,即使害怕不知道怎麼面對,也要有禮貌的對話,練習怎樣才能夠給人安心與認同。

情緒,真的是最不重要的東西。
找個地方,放著,丟著,有一天,會消失不見的。

下班,剛好學弟們比球賽,我帶著晚餐,提著Notebook走到球場。
其實這幾天我一直想來散步,只是莫名其妙被瑣事綁住。


一個人有點尷尬的坐在看台,都已是社會人士還要裝大學生,為學弟加油,感覺真奇怪。

坦白說我也是看了好久才認出哪一隊,原本也只想晚餐吃一吃就走人,可沒想到這些小孩子打球到還蠻有一回事的。


運球,拉竿,進。

我忍不住驚呼,鼓掌加油。


突然一陣爽快。
我想起自己好就沒有發自真心的笑了。


看病人時,離開前會笑;請學弟妹幫忙時,結語時會笑;遇到尷尬時,不知道怎麼反應時會笑。
但都只是希望別人看見我笑,所以牽動嘴角。

就像我壓力大時,睡覺前會強迫自己嘴角上揚,好像這一天,下一天就會很美好。


我好久沒有笑了。
好久沒有,毫無防備的給予表情與情緒。

然後沒顧忌到自己的身分、位置、夢想、期望。


我決定留在場邊繼續加油,其實微近視的我也看不太清楚到底是誰進籃,但我只想鼓掌、拍手,

以及吶喊。

加油加油。

很簡單的,

加油加油!


坐在前排的學弟妹們,滿臉崇敬的用自以為很熟的稱謂,說誰在場上多神勇。對我來說,這幾個毛頭小子,在醫院我不知道幫他們收拾多少事情,糗他們多少次。


"這個世界,妳到底把自己放在哪裡呢?" 我像對著鏡子說話。


每次我很無力時,這些學弟會說:
"學姐,No mind啦!"
他們看不懂我到底為了什麼而燃燒。

而我只能想像自己像個男孩,碰到任何事情,就當作球場上一樣,拍拍屁股,輕打一下剛讓自己跌倒的人,然後重新運球,防守,上籃....
如果一切能這麼容易,多好。

No mind,需要好大的勇氣與信念。


比賽結束,被我虧是最後一場比賽,結果卻贏了。
我提起Notebook,突然好想好想走操場。


一個女生,穿娃娃裝,提著電腦,走操場。
然後我哼起順子的"寫一首歌":

"月亮在你的眼睛

太陽在我心

現在我唱這首歌

嗚~只為你

想把所有煩惱都忘掉

做不做得到...."



我總是,只唱得到這一段,歌詞零零落落的。


想起在沖繩時,夜半在日本街頭散步,剛吃完消夜,喝一點酒,興之所至,散步唱著。
當時我承諾過自己要成為一個更快樂的人。

隨興。
成全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。

想來突然變得好可笑。

"再走一圈吧!"我自言自語。
半哼著歌,隨意呢喃。


八年前,還沒這操場,我大一時常晚上無聊到來此練排球。
後來認識一群朋友,社團促成了這個史懷哲大道。

然後,某年的跨年,和Ashken、野人,一大群管樂人,在這裡放我生平第一也是唯一的天燈。寫在上面的願望好像是:"希望妳過得更好。"。



如今,我一個人走著,望著前方醫院啟川大樓的燈火,突感一陣茫然。
那就是我的世界了嗎?

我以為,這零散星光的無盡天空才是。
可,怎麼覺得自己快乾枯了。


後來我發現原來剛剛在身邊的就是實習醫師學弟,而坐在前面用羨慕語氣討論學長多神勇的,是我直屬學弟。

可能這票人終於進醫院,才發現我是那個"聽起來很神氣"的口外住院醫師,搞不好有幸,我會成為他們的總醫師。
但也可能那個時候,我還是很鳥。


我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。

只是我的現在,好吵。

每天電視新聞哇哇哇。

每個人都有意見,立場與表述。

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他人,永遠有要求和標準。


哇哇哇。

轟隆隆。



我沉默。


眼前。
學弟們在場上,運球,上籃,抄截,蓋火鍋。

簡單,純粹。



我歡呼,驚叫,無畏,真實:

即使世界如此複雜,
但我仍然願意相信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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